莲叶田田

时间:2003年02月10日 13:27    编辑/作者:剪秋萝   3453

  晚上回家的时候门上插着广告。一家西餐厅举行圣诞party,欢迎大家免费参加。我掏钥匙开门,就手就把它丢进门边的垃圾筒里。免费的party,加价的酒水,圣诞树上彩灯灼目,几个画得红红绿绿面目可疑的小女生晃悠游移,没什么看头。
  如果不是要陪女朋友,这圣诞节也就稀松平常,过了也便过了,不存在“非如此不可”的前提。恋爱中的男女连儿童节妇女节都不肯放过,何况这个洋气扑鼻的?当日周幽王举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,玄宗时千里驿道上终日价红尘不绝,也不过是三郎在替爱人寻几枚鲜果。我们只被要求在当令时节陪着凑凑热闹扎扎堆,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。
  人说女人天性里要寻些依靠,下意识地盼着被照料,我看男人天性里就有点要付出,集体无意识地不由自主。给她幸福,给她快乐,看她开心地笑。大概就是常人所谓怜香惜玉。
  阿莲,美丽的阿莲,我见犹怜。
  阿莲经常给我留条,夹在我的课本里。早上她说,“莫道君行早”;晚上她说,“南风知我意”;放假回家她说,“临行密密缝”;周末聚会她说,“努力加餐饭”。大学时的专业课本总是最不讨主人的好,两页一翻就沦为弃妇怨女,阿莲这一手,却由不得我不常常光顾。
  那一年平安夜,我正在准备着期末大考,灯下翻书,一翻翻出熟悉的字迹:“黄昏时候,最难将息。”我鼻子一酸,拉她出去逛了通宵。公园里到处是人,我们把色色的花样都玩遍。阿莲本性有些沉静内敛,但兴致来了也会紧赶着热闹走,疯得香汗淋漓。我知她是有心放肆,要那种不费心思身不由几的快乐。我惟恐她不快乐,“奉诏奔驰”,是灯火通明的公园或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城墙根儿,从来不在意。
  阿莲走了两年,我两年没过圣诞。
  前几天下班回家经过小区的精品店,见店门口林林总总的卡片在阳光下泛着喜人的光泽,那白胡子老头背个大口袋趴在每张卡上笑得合不拢嘴,方知圣诞将至。我刚有停步的意思,老板就闻风而动,奔出来对我循循善诱,过节了呀,朋友要经常联系呀,还提醒我要不要买张卡送给女朋友,有专门的。“女朋友”,我笑笑,漫不经心地拨那盒子里码得齐整些的一摞摞。突然见到一张卡,那上面没有白胡子老头,却画着一只白狐狸。娇滴滴的,亲爱的狐狸。心中一动,买了下来。
  “狮城春色暖,今日歌舞足。忽而冬又复,伊人欢笑无?”
  我写好了卡片,拿近拿远的端详。阿莲是在水一方的伊人,阿莲是宛在水中央的娉娉袅袅的精灵,“她分明是云中的仙女,却又充溢了人间的情绪”,阿莲一回头,露齿一笑,两颗小虎牙,长长的发丝轻漾,真美。春风吻上你的脸,伊人笑靥丝缕未变,一眉一目都紧接着昨天,偏是渐行渐远……“伊人”,不如说“故人”罢。“故人”,我一阵心灰意冷。
  现在那卡片在垃圾筒里,亲爱的狐狸就躺在圣诞party的广告下面。每次进门,忍不住看一眼。
  和许多人费尽心机的漫漫征程相比,我追阿莲不算辛苦。那是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,郎有情,妹有意,很有些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味道。但阿莲的心思,从来也没完全放在我这里,或者说,从来也不在这里,她现在待着的这地方。放在阿莲腰间的手,不由得紧些,再紧些。
  阿莲的脸型确有几分像狐狸,加之眼睛细长,眼角微扬,灵动闪闪,柔媚无比,常有人以此戏谑她。我不止一次地用手指沿着她眼角的轮廓细细描摹,心知这该是瑛姑养在黑龙潭的那尾灵狐,通体透滑,我根本捉不住它。
  睡吧,睡吧,来一杯七层浮上面,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明天醒来又是一个新的开始,我会爱我自己到永远。
  ——呵,以前阿莲的口头禅。
  但是,一夜无梦。
  年轻时思维活跃,睡一觉就是一本阿加莎·克里斯蒂。我曾为自己的多梦而烦恼,嫌它们打扰我休息。也许人一生的梦都是有数的,我怕是透支了。自从阿莲走后,梦亦不再来,任我睡前怎么胡思乱想怎么看情节错综生死悬疑的小说,也是无济于事。现下我才明白那“悠悠生死别经年,魂魄不曾来入梦”的痛楚,莫非真应了那句“直恐好风光,尽随伊归去”?
  以前流行过一阵子梁凤仪的财经小说,通篇皆是一股子女人自说自话的味道,我和阿莲都不怎么喜欢。《昨夜长风》除外。只为了里面两个名字,我为“昨夜长风”四个字,她为“赛明君”。昨夜长风后,寂寂声消歇。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,旧红板没一条,秋水长天人过少,冷清清的落照,剩一树、柳弯腰。这苍凉直引人一再回望,欲罢不能。阿莲喜欢“赛明君”三个字,她说这名字活泼泼的,又干脆又利索。她是不喜欢她那极女性化的名字的,她才不管我喜不喜欢。小孩子脾气。
  谁知她竟真的走了,赛明君巴巴结结的千难万难离不开放不下,她拍拍手就做到了。交换留学生的名单贴出来后,好多人不敢见我,因不知对我说什么合适,一脸无辜的歉意。我也不想见人,不想令他们为难。
  她到底走了,她真狠。
  陪她购置行装,陪她办理手续,帮她把再也用不着的行李从学校运回家。她始终不说分手,也不说走,她看准了我是开不了口。其实她又何尝不是。离开,出发,上路,她不动声色地已等多少年。红地毯慢慢地一寸寸地滚动,正铺到她脚边。她相信她不用费心做二选一,莲步一抬,绝尘而去。放手几年来身边这份触手可及的温暖,也是无奈。留待上了飞机,往椅背上一靠,阖上眼帘,再慢慢细想吧。——她会想吗?会吧。想到我们那么多的快乐,微露笑意;想到我最后的不开口,心中一恸,泪零欲滴。
  别哭啊,阿莲,亲爱的狐狸。你一日不说分手,你一日未曾真的走,你就仍是我的安琪儿。我始终在这里。
  一直都是我照顾她,难不成这关头要她独自承担?那些事细碎烦琐,她又一向不耐烦。除了我,还能是谁?这最后的几日,我竟是非要令她不乐么?——别的,再慢慢想吧。日子会很长。
  行李运到她家乡那个小镇,她请我去家里坐坐,我笑笑,还是不去了。
  问路找到市一中,三(11)班的牌子还在。从门边数过去第五张,她告诉过我的。那第四张的男孩子常在课间转过来,趴在她桌上小山似的书堆上,仿佛黑板在后面。他长得比我还黑。阿莲抬起头,和他聊一些什么“教室一片灰,万户拍书声”的闲话,言笑宴宴。
  我不敢再看,匆匆离去。
  回校后终宵未眠。情知睡不着,干脆起来看小说。阿莲落下几本小说,其中就有那本《昨夜长风》。谁料小说一页未动,倒怔怔坐了一夜。抚着《昨夜长风》的封面,终于止不住悲从中来:或许这所有的一切,都不过是昨夜的一阵长风,刮过了,只留一阵阵冷寒在心里,就像历百年孤独而终不再来的马孔多小镇,就像白流苏站起来泰泰然踢翻的一盘蚊香,就像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……我所有心动与追逐的幻梦和幸福,亦将随风而逝,永不再来。
  阿莲如风,来去如风。
  我不过是她生命中兀自停留的一个匆匆过客,用我的热情和执著装点她斑斓绚烂的华丽缘。我是甘心装点,明知只是装点。一生认准了她的轻颦轻笑,她的齐腰的长发,她的小虎牙,她右眼角下方的泪痣,她的“黄昏时候,最难将息”,甚至她的,来去如风。
  弱水三千,水中是莲,莲叶田田。
  那么,拼将一生休,尽卿一日欢吧。
  情人节是在阴历春节后的第三天,我呆坐着,想不出干点什么。一个人漂在这城市里,回家只是睡觉,睡觉只是议程,房子不过是遮风蔽雨。我一直也没记得买空调。房子里很空很冷,我跟自己商量能不能不要抽烟。
  没想到会有信。手机响时我我差点没反应过来。我把手机铃声颠来倒去地换,一天换一个,到最后我听不出这是我的手机。
  是小区的管理员,关照我去取信。
  精致如艺术品的信,信封、字迹、邮票、布局,无一不美,再不会有别人。
  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素白复印纸,打开来,一行美丽的字:
  “夹岸已成新市镇,四时犹带旧风情。”
  捧着信,我已泪流满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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